青葵依然與杳淵相伴，度過此後一天一天的日子。所不同的是，她現在有念想，手裏有思仲給她帶來的關於斕兒的珍貴紀念，還有一點幾近於無的希望。她要出去，從這小小的方寸之地出去。杳淵許了這一次，她要拿到這一次，然後……再逼杳淵許下下一次！

每年在她和下界執事殉職的紀念日，都會有眾多執事自發來此地悼亡，有很多人甚至會以手撫碑，一個接一個儀式般莊重肅穆地念出石碑上的所有名字。懷念，想念。

發現那一天大家總會不少次念及青葵的名字，讓她頻頻分心，杳淵幹脆在那天徑自默默不知所蹤，獨留青葵守在上合。青葵隱約感覺出杳淵覆雜的心情，但見杳淵不在，她常常在上合背後恍惚徘徊，也並不能很清楚地洞悉杳淵到底是怎麽想的。但有時杳淵回來，青葵會覺得隱隱地膽戰心驚，盡可能地躲著她，不敢看她的眼睛，好幾天都不敢放松。

但在紀念日那天，她的家人是不來的。上合那天的人太多，而他們，想跟青葵單獨在一起待一會兒。

隨著歲月一年年過去，青葵越來越感到相見無望。越深入地學習，便越深入地了解到自己與“合格”之間的差距。青葵已經用盡全力了，但她很清楚若按這種速度下去，與她能達到自己目標的那一天之間，還有天塹鴻溝般的距離……

杳淵不肯告訴她，所以青葵不知道，她沈睡的時間越來越長，長長一覺過去，不是從今夜睡到明晨，而是常常跨了幾天，醒在不知幾天之後的早上。每當這種時候，杳淵總是憂心忡忡地坐在青葵的身邊，伸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發，柔柔地撥弄著她的睫毛，若有所思地註視著她毫無感知的睡臉。

石一般地靜默，不論杳淵是撫摸她還是悄悄抱她，只要不出聲喊，她就不醒。

已經到了全然不覺，不想感知的程度了嗎？杳淵憂心暗忖。

不能再讓她這樣絕望，再這樣消耗下去……

這孩子很嫩，很善良，她要熬不住我了。瓏息，你真是個心地單純的小傻蛋啊。

杳淵若不願意，青葵又怎能知道呢？杳淵故意避開了青葵想學習的東西，卻做得無法覺察，全無痕跡。青葵並不是沒有這麽猜測過，但純善如她，卻不願這樣去揣度杳淵，即使杳淵真是這樣做……青葵也相信，她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吧……

青葵只是毫無道理地信任杳淵而已。對她來說，除此之外，也沒有別的選擇了。

青葵趴在錦榻上，被子滑到肩以下，抱著枕頭睡得正香。杳淵在青葵身邊坐了好久，撥弄了她好一會兒，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碰碰她，一邊端詳著她全不設防的睡顏。

“瓏息，起來。”終於，杳淵拍拍青葵的背，“起來了。”

青葵皺了眉頭，不情願地哼哼唧唧了半天，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，懶洋洋地翻過身，正好半身都壓到杳淵身上去了。茫然地揉了揉眼睛，她這才懵懵懂懂地說：“……啊？……阿媽？”

她的傻樣子逗得杳淵直笑，杳淵俯下身攬了攬她，“要不要帶你出去走走？”

“啊？去哪裏？”青葵不太有興致地問。她們所在的上合很大，有很多地方她都還沒有去過。她知道這個地印是個仰賴杳淵而存在的地方，杳淵的心意可以改變這裏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，杳淵與璞心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改變下界。隱隱約約地，青葵感覺這裏有點像一個地方——冰旬所在的交界領域。

“去下界。”杳淵刻意平淡地回答，“你不是老想出去嗎？我就帶你出去走走唄。”

杳淵一句平淡的話差點將青葵炸傻，半張著嘴瞪了杳淵很久，她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：“為……什麽？”

“什麽為什麽？”

“你為什麽突然想讓我出去了？”青葵忍了又忍，終於還是直白地問了出來。她原來一直都避免這麽問的，不想問這種接近於冒犯的問題。

名為水神，青葵其實跟神心一樣，可以感知整個下界。神心與杳淵的力量原本就相似，其實……杳淵能做的事情，青葵也幾乎可以，幾乎，理論上，如果規則那邊不考慮的話。青葵繼承了前任河神的力量，她現在只是有絕大部分都無力使用而已。但感知是可以的，這個在她蘇醒之初便已經可以了，她可以知道下界的他們都在做什麽，但她從來不願去看。既然回不去……那就只要知道他們都安好就可以了。看多了又能怎麽樣呢？永遠永遠都不能再參與，只能旁觀，卻不能觸碰……無論他們是起是落，都不能……那樣會讓人發瘋的吧？青葵知道自己的軟弱……會難過，會崩潰的。

想要看著他們，很簡單，在上合也可以，根本犯不著出去。青葵想出去是因為想見面，若不能見面……又何苦呢？出去了，像一縷幽魂一樣置身期間卻恍若無形……那樣很好嗎？

青葵閉上眼，杳淵直視著她的雙眸仿佛看進她的靈魂深處。剛才的想法肯定又讓杳淵讀了去，煩，真煩。怕惹杳淵不高興，青葵瞇了一會兒又睜開眼來。

“噢，註意，”杳淵悄悄地笑笑，對她搖搖手指頭，“不是‘讓你出去’，而是‘帶你出去’，他們看不到你也碰不到你，就像幽魂在現世。”

猜對了。青葵悶悶的。

“出去散步嘛，反正你悶著也是悶著。”杳淵隨便地說。

青葵想了想，還是跟著她出去了。這樣的“散步”也不是很頻繁，聊勝於無唄。青葵讓杳淵牽著手，一多半的時間都低頭望著地面。不是很高興，也不是很不高興。她反倒比較在意的是，杳淵一直牽著她，手心暖暖的，而且一路上都沒有做出刺激她的事。回到上合背後時，青葵發現自己居然還是有點愉悅的，而且不知從哪一段路開始，她開始抱著杳淵的胳膊在走，樣子親熱而自然，回到了上合才發現。

而且……她註意到，在她終於發現時，杳淵臉上掛著個淡得幾乎看不出的笑。

……阿媽，你在笑什麽。

這一次過後，杳淵仍然不直接教給青葵自己出門的方法，但她開始有意無意地提示她了。杳淵原想，若是青葵學有餘力，她完全可以通過杳淵以前教過的東西悟出門道，但顯然青葵一直力不從心，杳淵也就裝作不知，沒有提點。但現在……青葵心裏微弱的希望即將燃盡，雖然她從來不會提起，但卻通過越來越頻繁的長時間沈眠表達出來，而她自己，甚至還不知道。

饒她一次吧，可憐孩子。

青葵對這些想學的偏門倒是學得飛快，一點就通，雖然依然很難，做起來還是很吃力，不管練習多少次也沒有太大起色，但她明白之後，居然通過這一次的成功反悟出一點學那些“正事”的方法。杳淵啞然。

青葵離世十年的那個紀念日，杳淵沒有出門。青葵沒辦法，只得一直待在最靠近下界上合的地方坐著，不想讓杳淵看見自己的臉，也不願與她視線相接。她知道自己今年大概還不能出去，明年吧，明年一定要讓杳淵把她的許諾兌現！

翌日，青葵坐在最外邊的一塊巖石上，看見淅蔚與冰影來。

巖石很高，側邊陡直，她雙手撐著石頭，晃悠著腿看他們一步步走來，偏著頭渴慕地盯著他們，連眼都不舍得眨一下。

雖然還是不能相見，但這不一樣啊！跟她與杳淵在下界散步時的那種不一樣！後者的那個世界裏沒有她，她只是一抹不存在的虛影，但他們來到這裏，是為了跟她說話，是為了來看她啊！她是有存在感的，她的註視、她的存在感強烈到他們甚至會覺得，他們對她說話，她會聽見。雖然他們只會覺得那是自己心裏的願望，只是為了安慰自己的想象而已。

“我王。冰影。”青葵惆悵地看著他們微微笑，聽著他們對自己說話，這次，她沒有掉淚了。“我當然不會忘記你們。你們也沒忘記我，我好高興啊，真好……我一定會和你們見面的，我……明年。明年！”

杳淵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青葵的背後，而倒黴地，青葵太專註於外面，直到杳淵突然把手放在了她背上，這才嚇得差點從巖石上跳下去。

“今年。”杳淵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，面容亦是如此，但手裏的力氣卻突然增加，在青葵背上用力推了一下。

青葵大吃一驚，但卻飛快地順勢躍下巖石，連回頭看杳淵都沒有，便激動地沖了出去……

杳淵有時反覆無常，她既然突然許可，青葵根本不想問她第二遍等她反悔……青葵也不擔心自己誤解了杳淵的意思，她只要能出去就行，只要她自己相信杳淵同意了讓她出去，而現在，她也確實破開了杳淵的封鎖……

這次回來，青葵開心了很久，也乖了好幾年，讓杳淵覺得省心，即使仍然不大省力。

雖然孤單，但日子安寧，歲月靜好，已經見過了冰影與淅蔚，告知了他們自己仍然在世的消息……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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